西哲


       术业有专攻。本书内容从属“玄学”,约等于西方的Metaphysics,即形而上学,是哲学的分支。从词义讲,即“超越有形实体的理论”。但我国古代则有更复杂的定义——超言绝象:超言,即超越语言;绝象,即跨绝形象。包含超言、绝象两个层面。相比之下,西方之义略显偏狭,其词义只是超越PhysicsPhysics等于我国的“形”,即有形实体。西方的定义就到此为止了,在他们眼中,超越有形已然很难,得在这一层面细细思辨,方可继续前进。这就是彼此的分歧:西方只超形,而东方不仅超形、还超象、超言。如果“超越”这一行为是在追逐苍穹,那么中国的“玄学”已腾云驾雾而九霄云外,西方的“形而上学”则在地上放着风筝。这并不是说我国就高它一等,只是文明的性向有别而已。

       西方哲学起源于形而上学,古希腊、罗马化希腊、中世纪的哲学理论,大多属于形而上学。他们思考世界的本源,即隐藏在有形实体背后、决定有形实体之物,并称之为“本质”。泰勒斯、毕达哥拉斯、赫拉克利特、柏拉图……西方先哲的理论外表也许迥异,目的却一致,即在形、非形的对立中寻找世界的解释。形与非形,是西方最初的“二元对立”。综合来看,这种范式,此类陷于形与无形的思维,必定会导致一神论与思辨神学,也必定沦为神秘主义。因为形总要暗藏某种非形才能有其本质、非形也总要有个因源才能得其合理,但自然世界何来因源?人找不出因源,就只能自造自认、自作自受。其造作之物又必须神圣无暇,才能令人信服,可人造之物岂会不露马脚?于是,索性埋葬其真正身世,成为永恒的神秘。在漫长演化中,普罗提诺创造“灵魂”观念,基督神学奠定“一神上帝”,二者皆在罗马化希腊。随后的中世纪,在上述基石上,开始辩论“圆的方”、“独角兽”、“天使重量”种种无形议题。

       自前6世纪至后16世纪,两千年间,西方范式未曾改变分毫。划破黑夜的曙光,是笛卡尔。在他之前,哲学依赖因循的前提、惯用的范式,辅以基础逻辑;在他之后,哲学完全依据逻辑和直观,抛弃陈规教条,怀疑前提、反抗范式,摒除前人不假思考的任何道理。虽然转变并非一夕即成,但他开了风气先河,实为新旧之界碑。新哲学认为,人的“认识”并不干净,被习惯或偏见所污染,靠它去探索真理无异痴人说梦。所以哲学切莫急于观察外界、揣测本质,而是先内省净化自己的认知。唯有干净的认知,才能形成纯粹的认识,即抵达真理。哲学便在此分界——笛卡尔之前,关注形与非形的哲学,称之“本体论”;笛卡尔之后,关注如何让认识行为干净无染、避免先入为主的错误,这种哲学,称之“认识论”。此后,认识论纵贯三百年,其间群星烁耀,德国体系哲学集其大成,以清晰的逻辑推演、磅礴的体系建构筑起认识论的屋脊。 马克思正是依托此屋脊,控弦急发。其社会学说精美雄浑,犹如至高峰下绝美的云海。

       19世纪,认识论终遇瓶颈。哲学依赖逻辑和直观,但逻辑并非凭空产生,而是根植于语言。人的思考貌似逻辑运作,实则以语言打底。逻辑与语言不可二分,或者说,语言是逻辑之前提。有前提则必不可靠——无前提才无错、才不会有其他可能。如今,逻辑有其前提,就无法再作为哲学的依据。从此,哲学放弃传统思辨(以逻辑为支柱),进军语言。弗雷格、罗素、维根斯坦、克里普克……上世纪哲学家几乎皆为语言哲学之拥趸。此一烈变,史称Linguistic Turn,语言学转向。哲学必须转向,唯有转向,才能更切要害。凡支持语言学转向的理论,皆被称为“分析哲学”,意即致力于语言分析。欲求思维之清澈,而思维即语言,因此唯求语言之清澈。分析哲学认为,在语言被彻底析清之前,哲学不可能进步——哲学源于逻辑、逻辑源于语言,若语言浑浊,则思皆伪思、话皆错话、行皆疯行。以此看来,曾经的本体论、认识论,都只是海面浮萍,徒有其貌,却无其实,皆是疯言疯语罢了。

       若说逻辑是哲学之父,父亲身陷囹圄,那哲学还可去向母亲求救。哲学之母,名“直观”。有些大哲学家更重直观,而逻辑所遇争议无涉直观,所以他们“逻辑崩于前而面不改色”,毕竟从未倚重逻辑。这类哲学家多居德法,牢握直观,进而发展出“现象学”。这种哲学搁置一切是非,只关注意识现象。所谓现象,类似佛教之“相”,人无论体验到什么,景物也好、味道也好、心情也好、思绪也好,终究只是意识的呈现。这呈现即现象,意识所现之象。在现象学看来,世间之万物、万事、万感、万思、万情,实则是意识之海的现象,人之心智,只能把现象作为对象,因为现象以外皆“不可知”,笼罩永恒迷雾。子不语怪力乱神,不必也不该去研究非现象,更不可妄言永恒迷雾下的本质或真相。哲学必须通往现象,也只能通往现象。对现象的探索难以借助逻辑,毕竟逻辑也只是一种意识现象而已。此学派吞云吐雾,德法的胡塞尔、梅洛庞蒂、海德格尔皆是现象学名宿。大众所乐道的精神分析,亦是现象学之实践。佛洛依德由于年代较古,范式落后,还带有很强的本体论特征——“力比多”,不乏因循与武断。直到拉康,精神分析的现象学气质才彻底成熟。只是精神分析求“用”,而哲学求“真”,二者平行异路罢了。

       分析哲学,别称英美哲学;现象学,亦称欧陆哲学。二者的别名源于各自的策源地——分析哲学源于英国传统,流传于美国,因此称英美;现象学源于德国传统,波及法国,因此称德法或欧陆。哲学传统的对立,颇似法律传统的对立。正如(英美)海洋法系与(德法)大陆法系的对立,英美哲学与欧陆哲学在上世纪持续拉锯。法律传统也许有优劣,毕竟关乎公义与性命,但哲学传统并无,方法不同、殊途同归。即便某天二者决出胜败,败者也必是人类认知的丰碑,胜者亦侥幸而已。

       分析哲学、现象学,统称“现代哲学”。此背景下的上世纪末,又涌现出一批激进的思想者。他们认为现代太out,不够先进,便创造了“后现代”。此思潮极尽叛逆与发散之能,高擎“解构”大旗,把先辈的哲学定性为“结构妄想”,扬言让现代哲学土崩瓦解。他们蔑视中心、反对支配、否认旧律。打土豪、分田地,颇具工农革命色彩。说到底,解构主义正是要以认知革命的方式,揭露哲学的错与恶。哲学发展至现代,已经历三次转向——1.本体论 2.认识论 3.语言学。每转折一次,哲学即更近本源。越挖越深,魂牵梦萦的应许之地已然不远。可是,如果哲学的追求本就是个错呢?如果终点只是谎言,那儿春秋爽媚,却是楚门的世界?哲学一直相信,自古希腊起,我们就在求真,这是人类的伟大迈进。笛卡尔戳穿偏见认知的假,分析哲学揭露逻辑的伪,皆是为真而献剑,却从未有人想过,哲学为何要求真。所求的“真”究竟是何物?有无价值?解构主义就这样刺穿了哲学的圣梦,把三千年的哲学追求钉在了十字架上。

       如何看待这种颠覆?打个比方。古印度的悉达多王子整日想要出离、修行、了悟生灭,当他自认为彻悟时,却说“离二边、行中道”、“凡所有相皆为虚妄”,不仅世俗虚妄,追求非世俗亦是极端与着相。就是说,王子曾经的逃离,是错。以王子领悟的胜义(终极层面)而言,世俗无在无离,何须逃离?生灭无有无无,又何必了悟?以此衡量,任何主动行为都是错。所以,僧人只能静禅。后现代的解构哲学,正是这自以为的悟,这种“说”出来的悟。而众所周知,悟,本就无法言说。王子用语言说出的真相,亦非真相。其实,我们只要站高些,套用最简单的辩证法(正、反、合),上述矛盾根本不构成困惑——悉达多王子先是否定世俗,这是正;彻悟后肯定世俗,这是反;这一整个离家求道、终成大道的故事,就是合。若只用反去责正,或用正去责反,则必陷争议与循环,永无止境。成系统之事物皆由复杂的内部冲突组成,若是一个整体,就必定包含各部分的协调与冲突,它们时刻共在着。学术亦然。解构哲学讨伐传统,却必与传统相杀之时亦相爱,二者之冲突也许恰是哲学所思慕的真相。我们总以为真理是某人提出、某个学说、某套理论,大错特错,真理并非深山涓涧,而是汇川之海。其体磅礴,其底幽深,其中撕杀,其境诡谲。从一元之真迈向多元之美,方得辩证之真相。解构和结构、当代与传统,单拎其一者,必错。唯成双,才成对。至于双方打闹,诸君切莫认真,搏斗、胜负、撕裂、弥合,此乃世界残忍又可爱的真相。哲学如人心,并非白玉无瑕,只是污泥出莲罢了。不自作多情,便不会失望。

       前文“哲学”一词,仅指西方哲学。西哲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迎来自己的终局,在合题之中完成扬弃,或者成为认知史上第一座墓碑,使命将尽、寿终正寝。当然,西哲还有很多分支,本序仅表大概,难以遍言。诸如“心智哲学”、“科学哲学”、“精神分析”等分支,会继续与科学技术、社会实践融合,他们作为哲学之子嗣,必会在不久后为文明开辟新视野。继父志、行新事,愚公移山,孩子不渝其志,就是对父亲的孝唁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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