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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度


       地域学术之辩未曾停息。东方的思辨能否从属于“哲学”,仍是未竟的议题。笔者认为中国与印度的思辨应单独成科,因为三者之底色有别,亦方法迥异。中国是纯正的东方血脉,印度彷如东西文明的混血王子。 地域学术之辩未曾停息。东方的思辨能否从属于“哲学”,仍是未竟的议题。笔者认为中国与印度的思辨应单独成科,因为三者之底色有别,亦方法迥异。中国是纯正的东方血脉,印度彷如东西文明的混血王子。

       印度自古有大量思辨流派,皆与宗教理论、修行实践相关,因而极易与信仰混淆。不过,这恰似百家争鸣之风——形成理论指导、引领社会实践。区别是,我国关心“社会”、“家国”、“治约”,印度却关心“个人”、“彼岸”、“解脱”。面貌上,我国庄重规整,印度百怪千奇。尽管印度与中国殊途,但它与西方差异更大。其思辨远非象牙塔哲学,与欧美实非一物。 印度自古有大量思辨流派,皆与宗教理论、修行实践相关,因而极易与信仰混淆。不过,这恰似百家争鸣之风——形成理论指导、引领社会实践。区别是,我国关心“社会”、“家国”、“治约”,印度却关心“个人”、“彼岸”、“解脱”。面貌上,我国庄重规整,印度百怪千奇。尽管印度与中国殊途,但它与西方差异更大。其思辨远非象牙塔哲学,与欧美实非一物。

       佛教之思辨,于印度诸派中堪称王者。后文所谈,只是佛教的思辨内核,并非其信仰形式、戒律清规。仅言风月,无关山川。

       作为历史性宗教,佛教并非铁打一块,内部分裂为小乘、大乘。这是两千年前形成的鸿沟,是真实的撕裂。简言之,小乘闭源、大乘开源——小乘坚守原始教义,坚守公元前6世纪悉达多王子的教言,拒绝任何增改,以内容而言,小乘关注个人的修行解脱,以伦理道德为主;大乘则看重“融合”、“宽容”,于不同时代吸纳不同文化、迎合不同民族,增改原始教言,深化教义结构、迭代思辨真理。因此,佛教之思辨,多在大乘,少在小乘。也正是得益于直抵终极的思辨,大乘才远传西域与中日。思辨 作为历史性宗教,佛教并非铁打一块,内部分裂为小乘大乘。这是两千年前形成的鸿沟,是真实的撕裂。简言之,小乘闭源、大乘开源——小乘坚守原始教义,坚守公元前6世纪悉达多王子的教言,拒绝任何增改,以内容而言,小乘关注个人的修行解脱,以伦理道德为主;大乘则看重“融合”、“宽容”,于不同时代吸纳不同文化、迎合不同民族,增改原始教言,深化教义结构、迭代思辨真理。因此,佛教之思辨,多在大乘,少在小乘。也正是得益于直抵终极的思辨,大乘才远传西域与中日。思辨=道理,问道、求道、闻道、讲道者,无论何时何地皆易受欢迎,何况这道理还很终级。

       最初,佛教尚无太多思辨,悟道王子只是指出一条道路,在终极层面,其教言堪称“模糊”。那时王子的追随者和希腊哲学家并无不同,他们也会谈论“世界上有无最小的物质”,也会和外道争辩“地水火风空”等基本元素。当时尚无大乘,只有小乘。针对上述问题,小乘分裂为两派,一派坚持“非空”,一派认为“空”。坚持非空的,称为“说一切有部”;认为空的,称之“成实派”。此即空与非空的对立。所谓空,意为“假名”——比方说,我叫“荀爽”,这是我的姓名,如果你有事找我,那么你叫一声“荀爽”,在网络上 最初,佛教尚无太多思辨,悟道王子只是指出一条道路,在终极层面,其教言堪称“模糊”。那时王子的追随者希腊哲学家并无不同,他们也会谈论“世界上有无最小的物质”,也会和外道争辩“地水火风空”等基本元素。当时尚无大乘,只有小乘。针对上述问题,小乘分裂为两派,一派坚持“非空”,一派认为“空”。坚持非空的,称为“说一切有部”;认为空的,称之“成实派”。此即空与非空的对立。所谓空,意为“假名”——比方说,我叫“荀爽”,这是我的姓名,如果你有事找我,那么你叫一声“荀爽”,在网络上@荀爽,就是在用“荀爽”这个假名呼唤真的我,我可以回应,也可以不回,不是非得回应不可,毕竟名字只是符号。我是不是荀爽呢?我们说是就是,说不是就不是。当然,在生活中,人一般都承认自己是某个符号,别人喊我们的名字时我们会立刻回应,毕竟要合作、生存嘛。姓名当然和真我有关,但这关系虚幻,可以有,亦可无。相比之下,我们用手去拿杯子喝水,只要手给杯子施力,杯子必定位移,杯中水也会随杯位移。所以,手、杯、水,它们的关系并非虚幻,而是不空的。知晓名与人和杯与水之别,就明白“空”之意义。

       印度之空、非空的对立,与西方之形、非形的对立,二者貌似却实异。其实,声称求真的西哲实则在探讨“有无”,佛教思辨才关注着“真假”。西哲在后期也看到了自己的偏颇,并从印度思辨中受益颇多。而我国自东汉起接纳佛教,文化也烙上了“空”的印记,擅长真真假假、虚虚实实。虽然这主要得益于阴阳学说,但亦有印度思辨在淫浸。说穿了,佛教的空,也可以理解为“相对性”,因为某某是相对的,所以它不稳定、有其他可能,它就会衰败,会变化,会生灭,岂可依托?他们追求“应无所住”,正是惧怕这相对性——有所住即有可变,寄己身于非绝对者,似托身浮萍,总要变灭,如何可安。 印度之空、非空的对立,与西方之形、非形的对立,二者貌似却实异。其实,声称求真的西哲实则在探讨“有无”,佛教思辨才关注着“真假”。西哲在后期也看到了自己的偏颇,并从印度思辨中受益颇多。而我国自东汉起接纳佛教,文化也烙上了“空”的印记,擅长真真假假、虚虚实实。虽然这主要得益于阴阳学说,但亦有印度思辨在淫浸。说穿了,佛教的空,也可以理解为“相对性”,因为某某是相对的,所以它不稳定、有其他可能,它就会衰败,会变化,会生灭,岂可依托?他们追求“应无所住”,正是惧怕这相对性——有所住即有可变,寄己身于非绝对者,似托身浮萍,总要变灭,如何可安。

       后来,大乘出现,迎来两次思辨高潮——1.Yogacara 瑜伽行派;瑜伽行派2.Madhyamaka 中观派。中观派

         瑜伽行派,即玄奘的唯识宗,和笛卡尔类似,凭借直观+逻辑,确定了世界最根本的实体——人之思。所谓我思故我在。这个思,被称为Alaya,阿赖耶识。阿赖耶识是思的大海,如同潜意识,它支持着能思量的Manas,末那识。末那识约等于人的智力,是心与识的能力。所谓“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”,心与识,就是指阿赖耶识与末那识,它们二者构成心(识)的本质实体。基于末那识,才产生意识。继而伴生了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种感觉,连同意识在内,这些被统称为“境”,类似西哲所谓“现象”。以笔者之见,唯识宗大概对应自笛卡尔至德国体系哲学时期,连同康德、黑格尔在内,他们的结构方式大体相似,皆是先验实体+表象虚浮。亦即,在世间之假象背后有衍生一切的根本核心,有不容置疑的永恒之真,它非空、非形,统摄现象、收容因果。立足于此,唯识宗建构起“因果熏习说”,用以解释现象的辗转、人心之破落——先有“无明”,给精神施加第一推动力;从此,上述“阿赖耶-末那-境”这一结构,便开始运转;一旦运转,便无法停止,因为第一轮运转的果(结果),会立刻成为催动下一轮运转的因(原因),如此循环往复,无片刻安宁。其间结构所产生的果,称为“熏习”,指习气、惯性,如同焚香而熏,绕鼻不散,人最终被腌入味,即同化成这气味本身。至于最初的“无明”,这人生炼狱的祸首,却完全先验,超越人的认知。人不可知,便不可得,亦无药可救。既然无法杀敌(无明),那唯有自我了断,即断灭心识,使自身永绝无明之染。以历史而言,此派是小乘说一切有部的演变,它的底色是——假的背后必有真,空的深处必有实。正如说一切有部对“基本元素”的坚持,唯识宗捍卫着假象背后的本真、物质背后的心识,那是他们不能也不愿否认的至高永恒。瑜伽行派,即玄奘的唯识宗,和笛卡尔类似,凭借直观+逻辑,确定了世界最根本的实体——人之思。所谓我思故我在。这个思,被称为Alaya,阿赖耶识。阿赖耶识是思的大海,如同潜意识,它支持着能思量的Manas末那识。末那识约等于人的智力,是心与识的能力。所谓“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”,心与识,就是指阿赖耶识与末那识,它们二者构成心(识)的本质实体。基于末那识,才产生意识。继而伴生了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种感觉,连同意识在内,这些被统称为“境”,类似西哲所谓“现象”。以笔者之见,唯识宗大概对应自笛卡尔德国体系哲学时期,连同康德、黑格尔在内,他们的结构方式大体相似,皆是先验实体+表象虚浮。亦即,在世间之假象背后有衍生一切的根本核心,有不容置疑的永恒之真,它非空、非形,统摄现象、收容因果。立足于此,唯识宗建构起“因果熏习说”,用以解释现象的辗转、人心之破落——先有“无明”,给精神施加第一推动力;从此,上述“阿赖耶-末那-境”这一结构,便开始运转;一旦运转,便无法停止,因为第一轮运转的果(结果),会立刻成为催动下一轮运转的因(原因),如此循环往复,无片刻安宁。其间结构所产生的果,称为“熏习”,指习气、惯性,如同焚香而熏,绕鼻不散,人最终被腌入味,即同化成这气味本身。至于最初的“无明”,这人生炼狱的祸首,却完全先验,超越人的认知。人不可知,便不可得,亦无药可救。无明是敌,却藏匿无形;既然我们无法杀敌(无明),那唯有自我了断,即断灭心识,使自身永绝无明之染。以历史而言,此派是小乘说一切有部的演变,它的底色是——假的背后必有真,空的深处必有实。正如说一切有部对“基本元素”的坚持,唯识宗捍卫着假象背后的本真、物质背后的心识,那是他们不能也不愿否认的至高永恒。

       中观派,极致的虚无主义,现代大乘的理论基石。此派完全抛弃逻辑,唯认直观。因为直观全凭个人体验,所以难以形成系统准确的说教。所谓“言语道断”,它只能模糊地描述某个境界,只能否定(说不是什么),却无法肯定(说是什么)。这就必然导致神秘化,停滞于思辨、开拓于信仰。毕竟否定很容易,观空也不难,一旦实体、现象、精神、物质都被否定,四大皆空后,中观派就再也说不出什么。虽然他们总强调自己乃中道、追求非空非实,却无法改变他们唯尊虚无的事实——只要你不能肯定哪怕一个“实有”,那你就是认可纯粹的虚无。在实体层面,不可能既空又实,就像我不可能既存在、又不存在,我的存在不可能真且假,只能或真或假。所以,有一些折衷的僧人,认为在世俗层面(权宜之计),唯识正确,确实存在着根本的非空实体;在胜义层面(终极真相),中观正确,一切皆空。这种说法至今盛行于西藏,其实仍旧认为中观高于唯识:唯识不彻底、不究竟、不正确,唯识乃权宜之计。由于虚无倾向,中观派被印度外道(其他宗教的思辨流派)群起而攻,给大乘惹留无穷后患。但中观派作为极致虚无主义,自有其迷幻的魅力,在历史中经久不衰,直至当代依然是大乘的理论砥柱。同时,中观派也广泛影响了整个印度的思辨,诸如吠檀大师商羯罗,其理论和中观派差别很小,新瓶装旧酒,摇身一变就成了婆罗门教大师。若以社会而言,中观一旦无下限发展,就易致悖德、坏伦与残暴,这并非是中观理论的缺陷,而是虚无主义必然对社会的导向和熏染。远言日本,近言西藏,皆可窥一斑。日本历次内战、外战,都不乏其国佛教推波,从战国的僧兵到二战僧人对军国的鼓吹,颠倒黑白、支持侵略,不一而足。深究其因,必与中观思想难脱干系:既然一切皆空,那人命何足惜?原则何须守?中观思想有智识之美,亦留社会之殇。甚至笔者以为,佛教在公元10世纪的衰落,与中观的话语垄断亦有莫大关联。中观重空,空而能容,才让大乘极度开放,却也给大乘留下退缩、苟且之后门,一剑两刃罢了。在中观的引导下,西藏演变为怛特罗密宗,涉足性与力,实乃水到渠成。用其术语,即自身业力所致。       中观派,极致的虚无主义,现代大乘的理论基石。此派完全抛弃逻辑,唯认直观。因为直观全凭个人体验,所以难以形成系统准确的说教。所谓“言语道断”,它只能模糊地描述某个境界,只能否定(说不是什么),却无法肯定(说是什么)。这就必然导致神秘化,停滞于思辨、开拓于信仰。毕竟否定很容易,观空也不难,一旦实体、现象、精神、物质都被否定,四大皆空后,中观派就再也说不出什么。虽然他们总强调自己乃中道、追求非空非实,却无法改变他们唯尊虚无的事实——只要你不能肯定哪怕一个“实有”,那你就是认可纯粹的虚无。在实体层面,不可能既空又实,就像我不可能既存在、又不存在,我的存在不可能真且假,只能或真或假。所以,有一些折衷的僧人,认为在世俗层面(权宜之计),唯识正确,确实存在着根本的非空实体;在胜义层面(终极真相),中观正确,一切皆空。这种说法至今盛行于西藏,其实仍旧认为中观高于唯识:唯识不彻底、不究竟、不正确,唯识乃权宜之计。由于虚无倾向,中观派被印度外道(其他宗教的思辨流派)群起而攻,给大乘惹留无穷后患。但中观派作为极致虚无主义,自有其迷幻的魅力,在历史中经久不衰,直至当代依然是大乘的理论砥柱。同时,中观派也广泛影响了整个印度的思辨,诸如吠檀大师商羯罗,其理论和中观派差别很小,新瓶装旧酒,摇身一变就成了婆罗门教大师。若以社会而言,中观一旦无下限发展,就易致悖德、坏伦与残暴,这并非是中观理论的缺陷,而是虚无主义必然对社会的导向和熏染。远言日本,近言西藏,皆可窥一斑。日本历次内战、外战,都不乏其国佛教推波,从战国的僧兵到二战僧人对军国的鼓吹,颠倒黑白、支持侵略,不一而足。深究其因,必与中观思想难脱干系:既然一切皆空,那人命何足惜?原则何须守?中观思想有智识之美,亦留社会之殇。甚至笔者以为,佛教在公元10世纪的衰落,与中观的话语垄断亦有莫大关联。中观重空,空而能容,才让大乘极度开放,却也给大乘留下退缩、苟且之后门,一剑两刃罢了。在中观的引导下,西藏演变为怛特罗密宗,涉足性与力,实乃水到渠成。用其术语,即自身业力所致。

       我们汉地的佛教思辨,叫做Tathagata-Garbha,“如来藏学派”。可以理解为瑜伽行派(唯识宗)的变体,如来藏等同Alaya阿赖耶识。分歧是:瑜伽行派认为,阿赖耶识是产生污染、轮转业力的根源;而在汉地学派眼中,阿赖耶识原本清澈无暇,它是至高的“真如本性”,却被外物污染了。所以,才有了神秀的偈子——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”把笼罩在澄澈心识上的污秽拭掉,就是思辨与修行之追求。还可更进一步,适度融合中观,把污染看空,如此一来,污染(尘埃)本身也是假的,不足挂齿。因此,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。心识本净,污染否定了心识的净,中观又否定了污染,也就是说,此体系下,中观是心识的否定之否定,它不再是纯粹的否定者,转而成了某种肯定者。经此变化,中观(空之摧破力)被适当约束了,这是我国佛教稳定中正的原因之一。Garbha,“如来藏学派”。可以理解为瑜伽行派(唯识宗)的变体,如来藏等同Alaya阿赖耶识。分歧是:瑜伽行派认为,阿赖耶识是产生污染、轮转业力的根源;而在汉地学派眼中,阿赖耶识原本清澈无暇,它是至高的“真如本性”,却被外物污染了。所以,才有了神秀的偈子——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”把笼罩在澄澈心识上的污秽拭掉,就是思辨与修行之追求。还可更进一步,适度融合中观,把污染看空,如此一来,污染(尘埃)本身也是假的,不足挂齿。因此,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。心识本净,污染否定了心识的净,中观又否定了污染,也就是说,此体系下,中观是心识的否定之否定,它不再是纯粹的否定者,转而成了某种肯定者。经此变化,中观(空之摧破力)被适当约束了,这是我国佛教稳定中正的原因之一。

       至于印度其他思辨流派,小派千奇百怪,大派则并无新意——如胜论派、正理派、吠檀派、数论派、顺世派、弥曼差派等,皆可在西方哲学中找到相似之对应。而佛教思辨的奇异在于,它否认“我”的实在,早在王子传教时期,它就走上了彻底的“反主体”道路。相较之下,印度其他诸派,皆以种种方式维护“主体”的实在与重要。再以社会而言,佛教反抗阶级种姓,在传教中吸纳大量低种姓民众,因而具有类似工人运动的社会改革倾向。实乃印度思辨之大转弯。 至于印度其他思辨流派,小派千奇百怪,大派则并无新意——如胜论派、正理派、吠檀派、数论派、顺世派、弥曼差派等,皆可在西方哲学中找到相似之对应。而佛教思辨的奇异在于,它否认“我”的实在,早在王子传教时期,它就走上了彻底的“反主体”道路。相较之下,印度其他诸派,皆以种种方式维护“主体”的实在与重要。再以社会而言,佛教反抗阶级种姓,在传教中吸纳大量低种姓民众,因而具有类似工人运动的社会改革倾向。实乃印度思辨之大转弯。


继续:上国